冯奎(中国区域科学协会副理事长、研究员)
近期,越来越多的中国城市提出要形成“第二曲线”。如何认识这种现象?
城市“第二曲线”的三种情形
所谓城市“第二曲线”,至少有三种情形。第一种是单个城市从一种发展水平状态、一种模式向另一种水平状态和模式跃迁。以合肥为例。2024年12月12日,国务院正式批复合肥国土空间总体规划(2021—2035年),明确提到未来10年合肥将建设长三角地区重要的中心城市,全国性综合交通枢纽城市,区域性科技创新高地、国际航空货运集散中心等功能,城镇开发边界控制在1289平方公里以内,常住人口将突破1300万。对照此前有关规划对合肥的定位来看,可以认为合肥以创新驱动为动力,建设现代化区域中心城市的“第二曲线”特征再加突出。
再如“宜宾现象”。宜宾是西南小城,五粮液、竹林、茶园等是其特色。2019年起,全球动力电池龙头企业宁德时代投产宜宾,几年间,动力电池成为宜宾继白酒之后,第2个千亿产业。2020年以前,全国GDP百强城市未见宜宾身影,现在排在第86位。优质白酒、动力电池、晶硅光伏、数字经济产业等四大主导产业开启了这个城市的“第二曲线”。
第二种是一个区域或一种类型的城市,要实现整体的转型发展。最为突出的是资源型城市转型。黑龙江省有9个地级市、2个县级市被列为全国资源型城市,这11个城市GDP占全省比重超过四成。就黑龙江省城市这种类型“第二曲线”而言,产业政策、区域政策的作用突出。2013年11月,国务院印发《关于全国资源型城市可持续发展规划(2013—2020年)的通知》,就是针对资源型城市的一揽子政策。
第三种是指一个时期内,有大量城市要实现转型发展,由“第一曲线”向“第二曲线”转换。当前,中国许多城市就处于这样一个“两条曲线”转换的重要阶段。从历史视角来看,改革开放以来,经济改革的重心由农村转移到城市。经过40年的发展,中国的城镇化率由1984年的23.1%上升到2023年底的66.16%。当年小城镇主导的就近城镇化是主流,现在已变成以城市群、都市圈为主体形态的城镇化格局,一批超大、特大、大城市快速发展起来。在此期间,影响城市发展的条件、要素、动力机制、外部环境等等,都发生了重大变化。从未来视角来看,党的二十届三中会全要求,深化城市建设、运营、治理体制改革,加快转变城市发展方式。因此,从整体上讨论城市“第二曲线”,意义重大。
促进形成“第二曲线”的若干因素
当前阶段,有一些重大因素已经累积,并形成全局性、长期性、根本性的影响,促进城市形成“第二曲线”。
一是人口总量达峰,城市的新发展路径成为重要议题。
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,2022年末全国人口141175万人,比上年末减少85万人。我们一般是以人口规模来定义城市规模,当总量下降时,越来越多的城市将进入收缩区间,而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处于扩张区间。国家发改委等有关部门的政策文件中近年来首次出现“收缩型城市”的概念。收缩会是一种普遍性现象,人们对其认识也将越来越接近“中性”,而不是谈之色变。人口总量达峰给城市发展带来一系列挑战,促使我们重新思考面向未来如何构建城市的“第二曲线”。近几年来,规划界、实业界、政府部门充分讨论存量城市、城市运营、城市更新,就是基于城市增长发生重大变化的时代背景下,如何探求高质量发展之路。比如各地针对既有建筑改造、城镇老旧小区改造、保障房建设、完整社区建设、老旧街区、老旧厂区、城中村、城市功能完善、基础设施改造、城市生态修复、城市历史文化保护等十几个方面出台了更新政策,这是过去几十年所未有过的。
二是空间深度调整,协同发展成为城市跃迁的新方式。
2024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围绕明年的重点任务提出,加大区域战略实施力度,增强区域发展活力。中国19个城市群集聚了全国约七成人口、约八成经济总量,已经成为区域发展的“动力源”,是城市成长和竞争的新舞台,深刻影响着几乎所有城市的“第二曲线”。笔者研究预测,在城市群都市圈内部,中心城市和中小城市、小城镇将出现三种情况:走向共同繁荣,实现“美美与共”;中心城市变大变强,而周边城市,特别是一些中小城市、小城镇可能面临规模收缩的问题;中心城市成长遇到瓶颈,城市体系扁平化,由此可能也导致一群大中小城市的“第二曲线”成长空间受限。
针对空间结构的深度调整,近年来,国家在政策上提出一系列举措,比如要增强中心城市和城市群对经济和人口承载能力;要形成多中心、多层级、多节点的网络型城市群结构;要以城市群、都市圈为依托构建大中小城市协调发展格局,等等。对城市而言,融入城市群、借助都市圈的规模优势、网络优势、平台优势打造“第二曲线”,正成为新的重大机遇。
三是产业基础出现重大变化,需要培育更具韧性的城市经济。
当前,支撑城市发展的两类产业,即房地产与制造业发生了重大变化。我国人均住房建筑面积已超过40平方米,房地产行业成为名副其实的支柱产业。2020年,我国房地产行业增加值约为7.5万亿元人民币,走向历史高点,而此后开始下行。制造业方面,其增加值自2010年首次超过美国,稳居世界首位,2022年占全世界比重为30.2%。当前看,一般性制造业的出口面临压力,而高端制造业吸纳城市就业能力相对有限,因此,相当多制造业城市谋划“第二曲线”的迫切性也较高。
面临以上这些产业方面的重大变化,现在需要进一步深化对“城市经济”的认识。比如要构建房地产发展新模式,发挥“住有所居”对吸纳外来人口及发展经济的作用;促进经济结构的多样性,减少城市对单一产业体系的依赖;更加重视保护和发展中小企业,使其更多吸纳就业;注重创新性产业的接续替代;我国人口占全球约18%,消费只占全球13%左右,因此建设消费中心城市、促进城市消费是长期发展方向,等等。
四是央地财政关系改革,需要完善形成可持续的地方财政支持体系。
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,扭转了中央财政收入此前10年持续下降趋势。在此情况下,城市要发展,要承担上级政府交办事项,就越来越多需要城投债、土地出让、非税收入等收入来源。2021年,中央转移支付加上土地出让后,地方还有超2万亿元盈余。但2021年之后,土地出让收入连续大幅减少,赤字规模增大。近两年来,许多城市在土地出让收入减少,在等量的或更大的税源尚未形成的情况下,一些地方财政面临压力。这个现象背后,是长期以来,城市政府支出责任较重,以及一些地方对土地出让收入等非税收入依赖度较高,隐性债务持续积累,等等。
针对这些问题,今年中央果断出手,推出了12万亿元的化债方案。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,2025年要实施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,实施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,对于缓解地方政府财政压力或将有明显效果。从中长期来看,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,建立权责清晰、财力协调、区域均衡的中央和地方财政关系;要求增加地方自主财力,拓展地方税源,适当扩大地方税收管理权限。
五是国际因素直接影响城市发展方式。
当前,国际地缘政治紧张加剧、全球供应链面临深度重构,接下来特朗普上任后的关税政策,可能还将对世界经济形成新一轮冲击。结合城市出口依存度、出口额中外企占比、对美出口额和占比等指标综合来看,一批中国沿海城市可能受到较为直接的影响。
改革开放以来,得益于城市经济发展,目前中国经济总量全球第二。在此过程中,一批城市已深刻融入全球城市体系,因此,国际环境可以直接影响城市,而非像过去那样国际环境主要影响国家(由国家再到城市,影响力度及范围迅速衰减)。如果说1980年代的开放,是城市踊跃“下海”“开门”,那么新一轮开放,最大特点是城市竞相“出海”“叩门”。城市政府需要通过加强国际经贸信息供给、拓宽国际经贸往来渠道、构筑专业服务保障体系等等,促进支持企业走出去。
深化改革,打造城市经济“第二曲线”
英国管理学家查尔斯·汉迪写作了《第二曲线:跨越“S型曲线”的二次增长》,主要讲的是企业。城市打造“第二曲线”,其内涵与企业相同之处在于,企业与城市都需要反省意识、创新意识。不同之处在于:城市的主体更加多元,“第二曲线”的内容涉及产业体系、基础设施、公共服务、财政金融等等,更加复杂,要形成“会思考”“会跃迁”的城市更具挑战性。中国城市应有“第二曲线”的意识,防止城市进入“人口减少—产业衰败—税收乏力—城市败落—人口减少”这样一种困境。
最为重要的是,是要进一步深化城市经济改革,打造“第二曲线”。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审议通过了《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、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》,其中多项改革直接针对“城市”这个整体和城市经济自身。比如:加快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;建立可持续的城市更新模式和政策法规,等等。有的改革即便不是以城市整体为对象,其改革的对象或主要实施主体也是城市,如建立权责清晰、财力协调、区域均衡的中央和地方财政关系,以及完善重点群体就业支持体系等。
如果以改革开放至今作为中国城市的“第一曲线”,那么下一阶段,中国城市发展的方向将是:要进一步深化城市体制机制改革,从空间规划、产业经济、城市功能、内部要素、开放合作等多方面激发城市活力,完善现代城市治理,促进城市高质量发展,让城市经济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强大的引擎力量和支撑力量。